曾几何时，我们已经习惯了我们不该习惯的，接受了我们不想接受的。
自从丫丫和颜分离后，她从来没有向第二个人提起过她出生的那个闭塞而贫穷的村庄，她那个晦涩蒙羞的家庭，她那段阴暗沉重的童年。
她也感觉自己很久很久没有回家了。上次回家还是参加爷爷的葬礼。
那个时候大雪刚刚过。
丫丫在镇上下车后，把行李箱放在脚边，双手不停地互相搓着取暖。她打电话让二哥骑摩托车来接她，电话里有些不情愿的语气。
她知道二哥其实不傻。二姐逃走的时候，二哥诡异地高兴着。她高考失利的时候，二哥露出得意的表情。好像在说你是不是聪明吗，你不是全家的唯一的希望父母的骄傲吗，怎么都没考上父母眼中理想的大学。
过了大约一小时，隔很远，她看到父亲满头白发，背驼得像弓箭一样，摇摇晃晃地开着一辆破旧不堪的三轮车过来了。
父亲没有说话，直接把她的行李箱拿进车兜里。丫丫紧接着上了车，他们就这样赶在回家的路上。他们已经有很深的隔阂，沉默最好。
岁月真的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父亲的脾气的确收敛了许多人也苍老了许多。再也不是那个深夜把一家人赶出来自己在家喝酒发疯的坏男人，再也不是那个丫丫考不到班里前三名他就会用皮条把丫丫抽的皮开肉绽的暴力男人，再也不是那个无缘无故心情不爽就会打自己孩子耳光的可怕男人。现在的他更像是一个普通的老头，眼神里没有了当年的神经与戾气。
回家的路依然坑坑洼洼，车一路颠颠簸簸。冬天的寒风无情地吹在丫丫的脸上，她顿时想到了被一片片切下的鱼肉。大片的麦苗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丫丫听见耳边北风呼呼地咆哮着。
时隔多年，村子里大部分人她已经完全忘记或根本不认识。村子里也已经是整齐干净的街道，街上有几个不怕冷的小孩兴高采烈地在没有雪的空地上玩弄着自己的赛车。
父母也已经不像当年那么激烈的争吵，家里的经济状况也慢慢有了好转，家里看起来就像她小时候做梦期盼的那样美好，大哥的死去二姐的离家出走弟弟的外送似乎都像被风吹走的沙子一样轻，再也没有人提起过。好像家里本就只有她和二哥两个孩子。
她再也不用睡在那个晚上能隔窗看到月亮的小破屋，她再也找不到每个暑假就整晚整晚坐在上面想念颜的那块青石板。
她问自己，你还在乎自己的童年过得怎么样吗？你还对这个村庄深恶痛疾吗？你还因为大哥的死去二姐的离家出走弟弟的外送而恨他们吗？
她曾经非常渴望有一天，她们一家人能坐下来吃一顿完整和睦的饭，没有父母的争吵打闹，没有大哥二姐弟弟的缺席，可惜她这个看似简单的梦想却永远也实现不了了。
到了傍晚，寒风更加凛冽，家家户户烧热炉炕，炊烟袅袅，饭菜飘香，一家人围着火炉聊天喝茶，这里有城市里没有的宁静和安详。
母亲却也生分客气起来，她早已做好了饭菜洗好了水果等待丫丫的到来。她再也不是那个因为找不到家里的十元钱就跑到学校里把丫丫拽回家让她下跪审问的人了，她再也不是那个像祥林嫂一样整天喋喋不休抱怨自己此生多么不幸的人了，她再也不是那个让丫丫爱莫能助懦弱麻木的人了。
二哥看起来也精神了许多，但显然和她还有敌意。和父母的关系倒是近了一些。
以前家里最穷的时候，有一次母亲做了一盆西红柿鸡蛋汤，但是父亲只允许他和丫丫可以吃鸡蛋，二哥实在没忍住趁父亲不在偷吃了一块，结果被父亲发现后打得半死。后来又因为他学习不好人又傻乎乎的，父亲干脆初中都没让他读完，而丫丫却上到大学，自此他们之间就有了嫌隙。
吃完饭后，母亲先开口了。她问丫丫有没有意中人，还说让丫丫赶紧找个好人家嫁了，看人家找的有房有车有钱的，农村现在经济条件也好了，找对象女方要求也高了……
丫丫忽然觉得好陌生，这是她的家吗？没有争吵，互相客气，父母像多年不见的长辈关心她下半生的问题。
这个家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让她恐惧、憎恶、无奈，反而只是更加陌生了。陌生到她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父母，这是自己的家，这是曾经那个生她养她的村庄。
晚上丫丫第一次睡在一间宽阔的新房间里。母亲怕丫丫冻着，给她抱过来一床新棉被。丫丫看着这一切，怎么也睡不着。她想，就在三年前这还是一间又黑又破连窗户都没有的小屋。那个时候她很怕寒暑假。每当寒暑假每晚她在这个小破屋里，眼巴巴的看着夜空，思念着颜入睡。她总是会做梦或出现大片似梦似幻的场景。颜温柔地对她说：“来啊，我带你去个地方。”她看到颜牵着她的手飞了起来，带她飞到了很远的地方。她们都穿着漂亮的波西米亚长裙，互相拉着手在一大片芦苇里欢乐的转圈，彼此追逐嬉笑打闹。颜还把她搂在怀里轻轻地亲吻她的额头，整片的芦苇地里都荡漾着她们的欢笑声。
第二天爷爷的葬礼上，丫丫一滴泪也没流。她甚至没有去看他一眼。她曾经很努力地想让自己去恨他或爱他，但是却始终做不来。这位老人好像和她没有半点关系，他的生死对她来说也是很遥远的话题。
葬礼上，母亲说：“你怎么不哭呢，好多人在看呢。”丫丫知道自己怎么也流不出泪水，只是看着那些麻木的人们按部就班地在送走一个她并没有怎么接触过的老人。小时候她恨过父亲也恨过母亲也恨过这个老人。她甚至到他死也没有喊过他一声爷爷。
她忽然觉得无论如何，她这辈子和家人们之间永远有着隔阂。她会像千千万万的中华儿女一样，父母老的时候会去精心照顾，会到他们跟前嘘寒问暖聊家常，但永远都不会交心，永远都是在敷衍世俗强迫下的逢场作戏。他们或许到死都不会明白自己女儿心里想什么，女儿想要什么。
参加完爷爷的葬礼，她并不想久留。第二天她就让父亲送到镇上然后去县城坐火车走了。
在火车上，她遇到了一对母女，就坐在她对面。母亲看起来特别的年轻精神，女儿看起来也很漂亮懂事。她们一路上说说笑笑，说他们全家第一次旅行的囧事，说他们的爷爷奶奶，说他们的表姐表弟……她们吃橘子的时候，还友善问丫丫吃不吃。丫丫微笑地摇摇头，表示谢意。
然后她把头转向了窗外，窗外有忽闪而过萧条落寞的冬天景象。
她开始在心里对颜说话：
“颜，你知道吗？我曾经多么渴望有这样的关系，母女之间更像朋友闺蜜知己。如果你结婚生子了，但是并没有远离我，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彼此交心默默相伴该多好。将来和我交往的男孩你都知道你都了解，我也找到了很爱自己的人，结婚生子过得很幸福。但是我们依然爱着彼此，我们依然在彼此心里有最重要的位置。我没有成为你生活里的负重，反而给你的生活增添了必不可少的安慰。可惜现实并没有这样，现实是我们分开了。也许这就是我的宿命，难以诉说并且无法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