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9
九点半。梳妆台前，郑婉儿开始化妆。
魏军靠在摇椅上，观察着她。使用了各种化妆品后，郑婉儿从一个五十几岁的老妇变成一个三十八九岁的风韵犹存的成熟少妇，化妆品的效果很奇特。她严重下垂的**可以用文胸修正，肌肉松弛的臂膀，失去弹性与光泽的皮肤可以藏在合体的丝质衣料下面，但是，眼角越来越深的鱼尾纹与一双干枯的手却怎样也遮掩不住了。尤其是在阳光下，更难掩饰她脸上日渐衰老的岁月痕迹。前几天，有个不懂得的孩子叫她“奶奶”，她很不高兴。回家当天，她就重金请来本市最好的整形医生，开始给她注射玻尿酸与肉毒杆菌素。
今天她格外仔细地化妆，因为她知道，十点要来的那位女客比她年轻二十几岁。
红漆大门。一个年轻女人拍动门环，她蒙着面纱，穿一件长长的风衣。
客厅。两个女人初次见面，互相打量。
魏军没有露面。他坐在木摇椅上，隔着镂花板壁，能够清楚地听到两个女人的对话。家里的服务人员，包括女护士小舒都被临时支出去了。
偌大的四合院，只有三个人。
“翠兰，坐，把外衣脱了。”郑婉儿亲切地连声叫着“翠兰”，故意把对方这个乡土气息浓厚的名字叫得很响亮。
郑婉儿又说：“我家先生到公司去了，他一向很忙。”
“翠兰，我还是叫你翠兰吧，叫刘小姐不好。进城几年了？父母还在乡下？摘下面纱，让我看看。哟，从面相上看，快三十了？你比我想像中的要胖多了，我还以为你挺苗条的呢，要注意节食。你像是个混血儿，白俄？那边的姑娘一过三十，皮肤变粗，都胖得像...都胖得不得了。”郑婉儿和蔼可亲的话语里，包含着品评对方土气、不年轻、肥胖、是个杂种、高度疑似小姐、我的丈夫根本不在乎你等等多种令人难堪的含意。
刘翠兰一定涨红了脸，不知如何应付。
魏军喝口茶，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把茶杯放到地上。隔着镂花板壁，他通过两个女人语调高低、语速快慢、语气变化，演化出她们对话的场景。
“金阿姨，您真是个瘫子，我还不信呢。哪个男人会喜欢一个瘫子.......，我这么说，您不伤心吧？”
“我家先生娶我那年，我就是这个样子。夫妻之爱，老夫老妻之爱，你不懂的。”
“金阿姨，您脸上的粉底打得太厚了，一笑掉渣儿。听说您大他五岁，”一声窃笑：“女大五，赛老母。”
“妻子在丈夫面前有三种身份：母亲、情人、女儿。我家先生说。我这三种身份做的都很好。”
“我做的比你更好。”
“你真是个傻女人。你什么身份都不是。男人嘛，偶尔路边採採野花，**满足之后，立刻就想把你一脚踹下床。你只是一种工具。”
魏军像庙里的木胎泥塑，一动不动。
“翠兰，别太生气。我跟你说的都是女人对女人的真心话。不好意思，阿姨不在，连杯白水都没给你倒，不介意吧。”
“把孩子还给我！”听声音是急了。
“只要孩子？”
“还有孩子的抚养费，一千万！”
“一千万，你不觉得太多了？”
“我找律师咨询过了，根据你家的财产状况，不多。将来......”
“先要一千万，将来再接着要，对吧?”
“这个家都应当是我的！我才是这里的女主人！”
“凭什么呢？”
“我有证据”。
魏军尖起耳朵，听得仔细。
“我有孩子的出生证明。”
“只是一份补开的医院证明吧，我看过了，父亲一栏空白。”
“原件在他哪儿，所以我才补开的。”
“这能证明什么，你身边的帅哥一定不少。”
“我是他的秘书。”
“工作关系。”
“公司给我租的公寓。”
“员工宿舍。”
“我有证人，可以证明我与他存在同居关系。”
“按你提供的地址、电话，法院联系不上那个叫甄孝仁的证人。”
“我还有证据。”
“说来听听。”
“现在不说。我还有一份最重要的证据，开庭的时候我再交给法官。”
“你手里就这么几张牌，别虚张声势了。”
“我不说，我不上你的当。”
摇椅微微摇动，魏军甚至颠起脚尖，显然轻松了。
“翠兰，你我都是女人，我也同情你。钱的事情可以商量。”
“商量，怎么商量？”
“一千万太多了。”
“我本打算要两千万的。”
“唉，既然没有商量的余地，只好法庭上见了。”
好一会儿，刘翠兰没有说话，她迟疑了。
“八百万，不能再少了。”
“孩子呢？”
“孩子.....我可以不要。”
“一百万，不能再多了。”
“不行！”
“翠兰呀，我了解了一下，你的几张信用卡都已经透支，列 入银行失信黑名单了吧。你一定还欠了不少外债。有这一百万，你可以还清债务。要不然，一百五十万？”
“绝对不行！”
“我家在外面摆的场面大，内里就是个空架子。一百五十万是我的全部积蓄了，一时真拿不出更多的钱，还是我的养老钱。你应当有点同情心。这样吧，你等两三个月，我再凑一凑，看看能不能凑到两百万。”郑婉儿的声音甚是可怜。
“不行，我是尽力了，你只能找我家先生要了。”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好吧，我同意，现金，一次付清。”
“然后呢？”
“我撤诉。”
突然，只听郑婉儿咯咯地笑个不停，好像遇到一件特别让她开心的事。
“你笑什么？”
“翠兰，跟你开个玩笑，你还认真了。”
“什么意思”
“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
“你！你！刘翠兰气急败坏。
“我很严肃地对你讲，你涉嫌敲诈勒索，你如果再继续纠缠下去，我报警了。你走吧，以后不要再让我见到你。”郑婉儿的语音如同寒冰。
她又亲热地喊：“翠兰，回来，没留你吃午饭，这是十块钱，到街上买碗面吧。”
隔了十几秒钟，只听咣地一声巨响，客厅门被重重摔开。院内，一阵急促、混乱的高跟鞋声。
四合院外，那个蒙着面纱的年轻女人背靠红漆大门，浑身不住地抽搐，她一分钱没有得到，反而饱受屈辱、伤害与戏弄。
她无辜吗？她应当得到同情吗?
客厅。郑婉儿对着镂花板壁：“你出来吧，”
她悠然地说：“通过刚才的谈话，我已经摸清了她的底细，刘翠兰手里没有真正够份量的证据，否则，她不会同意只要一百五十万。”原来，这是她请刘翠兰来的唯一目的。
手机急响，魏军接听:
“什么？孙总失踪了？”
030
红玫瑰歌厅，一片混乱。
妈咪一手叉腰，满嘴喷出唾沫星子，嚷嚷着说：“让你照顾好孙总，人呢？”
“我也不知道，”心心捂着半边脸，哭着：“昨晚孙总一个人唱到后半夜，我睡着了，一醒来，孙总不见了，不知道他去哪了。”她蓬头散发，脸上五个红红的手指印，化的浓妆哭花了，黑眼圈和着泪水淌在腮边。
妈咪骂道：”财神爷都看不住，你就当一辈子小姐吧。”
“赶紧去找呀，”妈咪轰起无精打采、呵欠连天的小姐、保安们，全体总动员，所有的包间、卫生间、储藏室、停车场与小树林里里外外全都找遍了。
一个大活人，不见半点踪影。
“魏董事长要是怪罪下来，歌厅关门吧，”妈咪哭丧着脸说。
路虎在一个高档小区大门前刹住。二愣子跳下车，推开保安，抬起横杆，路虎车疾冲而过。路虎车停在一栋楼前。
马彪在楼门对讲器上按下1802几个数字键。笛笛声响了几遍，无人应答。
他胡乱按下几个数字。一个柔美女声：“谁呀？”
“快递。”
嗒的一声，楼门开了。
十八层。马彪按着1802的门铃，随后又捶又踢，里面都没动静。
二愣子说：“孙总嗝屁了吧？”
马彪从裤口袋里掏出一串宽窄长短不一的小铁条，在钥匙孔里捅几下，防盗门开了。二愣子挑起拇指：“老大，真行！”两人蹑手蹑脚地走进去。这是一套复式住宅，两百多平方米，四室两厅两卫。房子很大，布置也很豪华，就是空空荡荡的缺少人气。厨房里各种厨具从未用过。两人逐间搜索，心跳加快，不知在哪儿突然冒出一具呲牙咧嘴的死尸。
两人爬上楼梯。主卧，床上用具铺放整齐，没人睡过。
二愣子趴下，看看床底下。
一层防盗门插入钥匙的声音。门被顶开，先看到的是一只又肥又圆的大屁股。
马彪喝问：“谁”？
“哎呦，我的妈耶，”那只屁股转过来，直起腰。她是刚从地上抱起一堆清洗用品的保洁员大妈。“吓死我了。你们是谁？”
马彪说明来意。保洁员大妈四下转转，肯定地说：“孙总昨晚没回来。每次他回来，都要先打开电视。只要他在家，电视永远不关，音响还要开的很大。这样他就不觉得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了。”
孙贵经常出入的场所找遍了，与他来往密切的朋友圈全打听了，没人见过他。这一找，大家发现，他去的地方只有歌厅、酒馆与足浴店，他交往的也都是一帮酒友。
孙贵生死不明，下落成谜。
031
魏军坐在皮圈椅里，他放下电话，说了一句：“扯淡。”
刚才，交警队来电反映一个情况：有人看到一个非常像孙贵的人坐在一辆拉农产品的拖拉机上，出城了。九鼎投资公司的副董事长，亿万富豪，坐在一辆又脏又破的拖拉机上到处兜风，岂非天方夜谭？
他给各部门迅速下达了一连串重要指示：孙总失踪的消息不许外传，严格保密，以免造成不良影响。
手机显示，接到一条短信。
又是那个专用号码发来的。他打开手机，不用看就知道发信人是刘翠兰，短信内容全是骂人的脏话，足足一百多个字。
每隔几分钟到半小时，他就会收到一条堪称脏话大全的短信，凡是你能想到或曾经听到的脏话里面都有，刘翠兰用这种方式宣泄着满腔怒火与遭受的屈辱。她骂的是郑婉儿！
魏军并未动气，还从脏话里挑出几个错别字。
他没回复一个字。
他并不担心刘翠兰会做出什么疯狂举动。她是个聪明女人，而且极富性感，起码眼下还像一只熟透多汁的剥皮荔枝。他神色有些暧昧地笑了。
他现在最关心孙贵的失踪。
巨大的鱼缸。金龙鱼庄重地往返游动，通体鳞片泛起金黄的辉光。魏军思考时，最喜欢同时欣赏它的王者之气。
他与孙贵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九鼎公司创业之初，孙贵绝对是第一功臣，那时，魏军只能算是跟班。后来，孙贵让贤了。在股东会与董事会上，对于魏军的任何决定，孙贵从不表示反对意见。做为公司元老，第二大股东，他的态度非常重要，有了他的支持，其他那些小股东只能俯首贴耳。孙贵的潜在作用不可低估。万一发生“不幸”，将会造成怎样后果，魏军必须预先估算，未雨绸缪。
当然，孙贵如果死了，也不见得是一件坏事，因为魏军记忆深处藏着一段讳莫如深的往事。就连郑婉儿也不敢轻易揭破它。
他拨通电话：
“小常呀，代理费收到了吗？”
“收到了，收到了，谢谢。谢谢。”
“咨询一个问题，可能还要交给你办。”
常律师详尽回答了关于某位股东失踪、或亡故后应当如何处理的法律问题。
挂断电话后，常律师继续飞速敲击键盘，最后一下敲击的很用力。电脑屏幕上出现一个句号。他习惯性地伸伸腰，摘下无框眼镜，揉揉眼睛。电脑屏幕上一行大字题目：关于现代人科技有限责任公司的调查报告。这是天平投资公司委托他进行的尽职调查。今天，他的银行账上增加了魏董事长给付的十五万代理费。本市两家最有影响的大企业与他都有委托业务，其他律师背后都很羡慕。今年，他的代理费收入已经达到七位数。他不再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律师，他在这一行里崭露头角，他要飞得更高！
他环顾四周，感到办公室太狭小了。
他戴上耳机，双手交叉枕在脑后，闭目靠在椅背上，全身心地共鸣在激昂壮阔的交响乐声之中。
一个乐章结束。他跳起身，将笔记本电脑装进公文包。
他开车在回家的路上。经过一家服装店，他已经开过去了，又倒车回来。大玻璃橱窗内，展示着一件纯白连衣裙。这条裙子配上他刚从网上订购的一串真的珍珠项链，美极了。
店内，导购带着职业微笑迎上来。
当他问清白色连衣裙的尺寸，有些失望。金善姬胖了，白色连衣裙的三围尺寸都偏小，最大号的也穿不进去。导购殷勤地为他推荐其它款式，他都不太满意。导购仔细问清他的女朋友的身高、肤色、相貌与气质后，为他找出一件裙装。
常律师眼前一亮。
这是一条低V领、无袖、束腰、过膝的深墨绿色长裙。
导购摸透他的心思，说：“这是欧美今年流行的最新款式，本店还附赠一条天然水晶同色项链（当然是玻璃的，笔者注）。这条裙子最适合皮肤白、个子高、体型丰满、气质高雅的年轻少妇。价钱也不很贵，只要三千九百九十九元。”
“我要了。”
“用礼盒包上？刷卡？”
常律师在结账间隙，在本市一家颇有名气的西餐厅电话预定了今晚七点的两个座位。
正值周末，西餐厅里座无虚席。
过了约定时间半小时，常律师喝到第二杯冰水，扎着领结的服务生问过几次是否点菜，金善姬还没露面、常律师皱起眉，频频看表。
将近八点，金善姬出现在餐厅门口。
她没有为迟到道歉，一屁股坐下，高背椅**一声。她的脸上还带有怒气。常律师想问，没问出口。他招呼服务生，翻开菜单，点了牛排、沙拉、甜点，还有格瓦斯。
金喜善生硬地说：“公司加班。”
因为加班不准请假，所以不高兴了，常律师心里解释着她迟到、生气的原因。或许还有别的原因？两人低头切牛排，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金善姬的情绪似乎平复了。常律师看着她憔悴的脸色，柔声问：
“累了吧？”
她嗯了一声。
“领导都是不讲道理的。将来咱们自己开店，你当老板。”常律师宽慰着她。
金喜善勉强一笑。
“这儿的牛排久负盛名，怎么样？”
“五分熟，很嫩。你还是更喜欢日本料理。”
“我喜欢日本料理的氛围。在日本，丈夫上班，妻子送到门口；丈夫回家，妻子为他穿上和服；夫妻静静地一起吃火锅，妻子为丈夫倒满一杯清酒；夜晚，夫妻并排睡在榻榻米上。”常律师无限神往。
金善姬大口吞着甜点。她不喜欢那种清淡平稳的刻板生活。
这是两个人的区别。
律师与医生这类职业属于社会中产阶级，生活相对优裕安定，职业习惯使得他们做事严谨，讲究条理。金善姬想，在床上，常律师**时都是按照一个固定的先后程序，规范完整，犹如依法办案。
她喜欢激情四射、不守常规的男人！
对于常律师而言，他只有过一个女人，偶尔出界的不算。
今晚在西餐厅，她迟到一小时，没有好脸色，常律师居然不说半句责备的话，这不是涵养，是对心爱女人的宽容。不知为什么，他总感觉金善姬是迥然不同的两个女人，她对自己有时亲近有时疏远，有时热情有时冷淡，有时紧紧抱在怀里却又像抓不住的深夜雾气，有时她在电话中的短短一句话又让他产生夫妻多年的感觉。他与她将来会怎样？他是一个理性的人，对此分析出多种可能，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一个大写的X。
“这是送我的礼物？”
“回家后拆开看。”
穿衣镜前。金善姬穿上深墨绿色长裙，再配上同色项链，确实很美。她奖励常律师一吻。他虽然喜欢这条长裙，刚才也看到标价近四千的价签，并且为常律师的心意所感动，但是，她更喜欢穿着昂贵的夜礼服，成为辉煌大厅里奢华晚宴上的女主人。
这是常律师不能给予她的。
常律师呆呆看着她，一时情动。
金善姬发现了，嘲弄他说：“嘻嘻，看你的眼神，还含情脉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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