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情根初种（2）
到得虹桥之上时，正当午时。他立于虹桥中央，左顾右盼，生恐错过玉儿翠身影。其时虽已九月中旬，可秋阳高照，烈日当头，仍是苦不堪言。
直等至日落西山，夜色降临，仍不见玉儿翠身影。秋夜风寒，又兼他衣衫单薄，直冷得瑟瑟发抖，浑身打颤。虹桥上赏月之人颇多，多为文人骚客，有的对月咏诗，意态闲适；有的当桥狂歌，形骸放浪。乔南听得一文士咏道：“两岸夹歌楼，明月光相射。”另一位道：“堤上残风雪，桥边盛酒楼。据鞍衰意尽，倚坎艳歌留。”他全然不懂诗中文意，但听到“酒楼”二字，方知腹中空空，该祭五脏庙了，可惜囊中羞涩，身无分文。
第二日，他已是望眼欲穿，从晨时等到午时，又从午时等到夜半，夜风瑟瑟，秋露霜凝，终不见伊人倩影。他几次忍不住欲离桥而去，但想到她娇俏脸庞、婀娜身姿，以及轻笑薄嗔之风情，又会心中暗道：“三天之约，已过了将近两天，也许···也许她偏生最后一天赴约。”
第三日时，他已是饿得奄奄一息，兼又受了风寒，身体开始发烧起来。他强打精神，身体斜倚于桥栏之上，只一双眼睛左右横扫，期盼看到玉儿翠身影。有些路人见他可怜，以为是乞讨的化子，丢些食物与地上。实在饿极了，他也顾不得许多，捡了地上食物便吃。临近黄昏之时，忽听那卖画老人问道：“年轻人，你已在此坐了两日之多。难道在等什么人嘛？”乔南道：“人家约了我在此相见，三日之内，不见不散。”卖画老人眨了眨眼睛，笑道：“约你之人，定是一位姑娘。”乔南讶异道：“你如何知道的？”卖画老人道：“人不风流枉少年。我也是从年轻时过来的，岂不知你这点少年心思。”卖画老人递与他半壶水喝了，又留下一个烧饼，径自哼着曲儿远去了。
到得夜半时分，他烧得越发厉害了，迷迷糊糊中，只听得虹桥上来了几个叫花子，其中一个叫花子探他鼻息，又摸了他额头，说道：“蒋长老，这人发烧，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蒋长老说道：“非丐帮中人，不用理他。刘帮主到了没有？”先前那人尚未回答，桥南头过来几个乞丐，为首之人道：“蒋长老，帮中下线情报确切吗？”蒋长老道：“情报确实，黄沙帮少帮主杨朋今日来到开封。他有个相好叫玉儿翠，迎春楼的**，听说长的倾国倾城。据说他但凡来开封，必去迎春楼找玉儿翠。帮主放心，我已在迎春楼布下天罗地网，总叫他有来无归。”
少顷，桥上叫花子大多朝北而去，只剩下蒋长老和刘帮主。蒋长老低声道：“帮主，好端端的，我们为何要得罪黄沙帮？”刘帮主道：“你有所不知，富总兵上月查明，当年奉崇祯之命屠杀他全族的，乃是黄沙帮老帮主杨日悦，原名杨荣霆。今年以来，他已将帮主之位移交与儿子杨朋。只要逮住杨朋，杨荣霆还不手到擒来。”蒋长老说道：“杨日悦，日悦，谐音即为日月，合起来便是个‘明’字，那是心向前朝之意。朝廷面前奏他一本，当为灭族之罪。”刘帮主说道：“即便不奏，忽尔博特也不会放过他。”
乔南迷糊中听到“忽尔博特”，心中一激灵，暗忖：“富彩儿姓富，那她父亲忽尔博特多半也姓富。刘帮主口中所言富总兵，多半是指忽尔博特了。可杨荣霆怎么又杀了他全族？他一个满人，如何被汉人将军灭族？又如何奉了崇祯帝之命？”他想得头痛欲裂，也理不清此间关节，索性闭了眼，就此沉睡了过去。
第四日将近午时，虹桥上人来人往，却无人理会沉睡的乔南，只当作叫花子以地为席歇息。一位过路的婆婆见他可怜，放了一砵水于他面前。卖画老人看他被日头暴晒，放一顶草帽与他头上。他醒来之时，口干舌燥，头痛欲裂，捧起石砵喝了几口水，清醒之后，心想自己怎能睡觉，岂不错过了玉儿翠？转念又想：我一直睡于虹桥上，玉儿翠倘若前来，定会瞧见我。若换做平时，他定会先去药店，抓一副药吃了，先治好发烧再说。但他发烧两天之久，神智本已不清醒，脑中又时刻挂记着玉儿翠之约，恍恍惚惚中，又再沉睡了过去。
隔了一会儿，几个乞丐拖拖沓沓行至桥上，其中一位背布袋的走上前来，长袖中握了短刀，伸手探了乔南鼻息，看了眼身上衣者，说道：“此人非丐帮中人，却是个如假包换的叫花子，就快要病死了。胡二哥，救还是不救？”一旁叫胡二哥的瘦高个怒道：“对付黄沙帮要紧，休要婆婆妈妈。天下将死之人多了，你救得过来吗？”先前那化子喏喏称是，几人散布开来，或蹲或坐，装作乞讨之状，却恰好将乔南围于正中。
隔不多久，桥南行来一顶轿子，四位轿夫抬了，健步如飞。轿橼后跟着两人，作侍从打扮，亦是龙行虎步，颇具威势。乔南身旁胡二哥低声道：“这轿子恐怕有古怪，大家伙小心了。”其他几人听他如此说，心下戒备，将手伸入布袋中，各握了兵刃防备。
轿子行至桥正中，胡二哥打个手势，众乞丐正欲拦轿盘问，忽见轿帘掀处，一串银针激射而出。双方距离既近，又变故突发，银针激射而至，几位乞丐纷纷中针，掩了面惨声嚎叫。不久便纷纷倒毙地下，再无声息。银针瞬间置人于死地，显是针上啐了剧毒。桥上路人见了这等惨象，早吓得魂飞魄散，不消片刻便跑得干干净净。
轿子后两位侍从走上前来，一一检视乞丐们尸体，看到倚栏而睡的乔南，用刀挑了他面上草帽，大惊道：“夫人，少帮主在这里！”轿帘掀处，一位蓉荣华贵、五十多岁的妇人走了出来，她俯身细看乔南面孔，喃喃自语道：“儿啊，如何会病成这等摸样？又怎会被这几个脓包叫花子掳掠？当真奇怪之极。”转身说道：“把少帮主抬上轿去，回去找郎中医治，不得耽搁时间。”几位轿夫应了，将乔南抬上轿去，一路飞奔朝南而去。
当他再次醒过来时，发觉躺在一张大床之上，身上盖了绣花缎被，暖和而轻巧。他张口道：“我渴了，有水喝吗？”一旁椅上一位打瞌睡的丫鬟揉目醒来，喜道：“少爷，你可醒了。昏睡了一天一夜，吓死人了。”她一边说话，一边端了一杯茶递与乔南。
他想坐起身来，可试了几次，浑身酸软无力，竟不能做到。其时他内力全失，又不可练功蓄积内力，跟平常之人无异，大病未愈之时，自是极其虚弱。
那丫鬟行至床前，俯身将他扶起来，端了茶杯喂他喝下，柔声道：“前几天从洛阳来开封时，身子还壮健如牛，常常···欺侮人家。如何过了一日，就生了大病？当真好没来由。”乔南头靠在她胸脯之上，入鼻皆女儿家体香，心中好不尴尬。那丫鬟斜眼瞥到他微闭双眼，脸色羞红之状，嗔道：“才醒转来，便哄人家高兴。又不是···初次···”她低下头来，香唇轻吻乔南脸颊，蜻蜓点水般一沾而过，低声道：“我去厨房拿些吃食，你定是饿极了。晚上···晚上没人时，人家再来。”身当此情此景，乔南只觉恍若梦中，又觉得匪夷所思，但愿这梦能做得长些。
那丫鬟端来些素食，乔南吃过后，精神好了许多。乔南问道：“谢谢姐姐，让你费心了。不知姐姐如何称呼？”那丫鬟圆睁了杏眼，“噗嗤”一笑道：“病还没好，便来取笑与人家，真是秉性难移，天生的风流胚子。”乔南道：“唉，你们一定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少帮主，也不是你的少爷。”那丫鬟装作惊奇问道：“你不是少帮主，那你又是何人？”她眼神中尽为捉狭之意。乔南无意间一瞥，看到自己穿了新衣新裤，奇道：“咦，谁给我换了衣衫？”那丫鬟回道：“除了我给你换衣衫，难道还有旁人？”乔南大吃一惊，急道：“如此说来，我先前全身污秽···也是你给我洗的？”那丫鬟嗔道：“又非是第一次，有何大惊小怪的？再说···人家身子都给了你，还害什么羞。”
乔南心中尴尬无比，隔了半晌说道：“我姓乔，单名南。不知姐姐如何称呼？”那丫鬟仿佛听了天下最可笑之事，直笑得弯了腰，喘气道：“姐姐我叫媛媛，侍候你三年有余。还有何疑问，一并讲出来。”乔南知她不信自己之言，说道：“难道我与你家少爷一模一样，连口音也毫无分别吗？”媛媛闻言一愣，想了一会说道：“你如此一说，倒是···果然口音有所差别。哎哟，你···你故意变了口音，来捉弄人家。”乔南哭笑不得，说道：“媛媛姐姐，我何苦来捉弄于你？我前些日才从太原府而来，只为寻找我爹爹。说也奇怪，前几日遇到玉儿翠，她也错把我当做你家少爷，还约我于虹桥上相见。只可惜···可惜她未曾赴约，害我等了三天三夜。”媛媛听得他说到玉儿翠，又说等了她三天三夜，眼中泪眼婆娑，红着眼睛道：“你···你又去惹那狐狸精。早晚有一天，你会毁在她手里。”乔南见她泪如雨下，奇道：“媛媛姐姐，我说错话了吗？玉儿翠有什么不好？你为何听了她便哭泣？”
“她一个风尘女子，偏又工于心计，诡计多端。再说···再说她心地也好不至哪去，哪能对你真心了？不过逢场作戏罢了。”媛媛抽噎着说道。
经她一说，乔南不自禁忆起那天晚间旖旎场景，耳畔犹似听到她轻嗔薄怒之言，眼前幻化她婀娜身姿，仿若身入梦境之中，兀自不肯醒来。
堂屋中一对少年男女，一位抽抽噎噎，独自伤心落泪；另一位痴痴迷迷，遥想当日旖旎风情，沉醉于虚幻之中。
良久之后，窗外传来脚步之声，门开处，当日虹桥之上救乔南的那位贵妇人走近来，喜道：“朋儿，谢天谢地，你总算醒来了。帮中人报信说，丐帮设伏捉拿你，不知娘有多心急。若你有何三长两短，你爹回来知道了，可不知如何交代。”
值此之际，乔南既不想说出实情，恐毁了她欣喜之情，但又不得不说，唯恐耽搁了他们救人之机，嗫嚅道：“在下乔南，谢过···谢过夫人救命之恩。只是···在下并非你家少爷，还请夫人原宥则个。”那贵妇人听他此一番话，细细打量他全身，张口结舌道：“朋儿···莫非···莫非你一场大病，竟将前事···全忘了？”
乔南叹口气道：“我适才跟媛媛姐姐说了，她也不信。我确实几天前才从太原府而来，不信你可派人赶去太原府，找到萧家羊汤馆，一问便知真假。”那妇人显得失魂落魄，眼神中尽为迷惘，忽然失声道：“朋儿，你幼时习武，背部不慎中过一剑，有剑疤为证。转过身来，快让为娘的看看。”乔南依言而行，掀起背部衣衫，那妇人哆嗦着手，惊呼道：“剑疤没了，没有半丝伤疤！这···这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