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90年代，这里依旧闭塞。没有车，没有通讯，没有外面世界的那种精彩鲜艳。只有一群思想固化的野蛮人，靠着自己发达的四肢一遍又一遍的耕耘着那一块又一块的充满着砂砾和石块的土地。我出生在90年，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算是个90后。但在我十二岁之前，我可悲而又可怜的从来没有过玩具，没见过宽阔的柏油马路，没见过火车，没见过飞机，不知道什么是互联网，不知道什么是城市。身体依旧蹒跚在那崎岖小道上，思想依然禁固在祖辈的训导中，传承这爷爷那个时代的精神。从没有想过去改变，离开这个悲哀的地方。这样的自己和这里的所有人一样，早就被这个地方绑架，做着不知道有没有尽头的梦。
在我没上学前用家乡人的话说就是个野孩子。我叫尉凡，爸爸可能希望我能不平凡，所以我名字只用一个“凡”字作为鞭策，可能是我表现的太过平凡，所以从小大家都叫我小凡。在炎热的夏季，总能看到一个戴着顶黑色的帽子，光着上身，穿着条洗的略有些发白的灰色长裤，脚上套着双有些稍大的绿色帆布鞋。全身晒得黝黑光亮，只有被帽檐遮住的前额显得略微白些。经常出没在河滩上，祸害着河里的鱼儿。穿梭在村后哪片白杨林的树梢上，追着刚刚出窝还没完全掌握飞翔的鸟儿，惊得林间鸟儿叽喳叫个不停。也或许隐藏在金黄的麦田中，像只捕食的恶狼，静静的盯着麦穗上那只正在振翅高鸣的蚂蚱。上学后也没见得好多少。和以前一样，在下课后或放假了总会原形毕露。
教书的五爷他的一条腿是假腿，身体微胖，我记得时候他就满头银发，看起来很威严的样子。奶奶给我说他小的时候非常人，很有才干，也很有能力。用村里人的话说：“将来肯定能考上秀才的，一定是个大官人。”可能正是他的这种优越感，使得他有点骄傲自满，也使得他遗憾终生。70年代的时候村里有采矿的，开的那种大铲车，他经常爬那个车，有一次他爬上面了可开车的人不知道并且发动了机器，他的一条腿当场被夹断。后来装了条假的，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当时他读高中呢！具体是高几也就不得而知了！当时采矿的某领导为了息事宁人，就找关系为他弄了个小学老师当着，也算是补偿了！他身体的不方便让我在学校的时候依旧调皮贪玩！因为我觉得他要逮住我是很困难的。后来，他在奶奶跟前告了状，他说：“小凡在学校太调皮，经常影响我上课，我管不住了！我不教了，你把他带回去，自己教去。”奶奶对此很生气，第二天早上她把我拉回学校，并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了我！记得用的是柳枝，打了屁股，打了腿。打完后奶奶很生气的回去了，我泪眼婆娑的看到她有些颤抖的背影。那天晚上上妈妈不让我和奶奶睡一起，但习惯了在奶奶的怀抱里安然入睡的我半夜就跑过去了！在昏暗的灯光里奶奶看着我身上一条条紫红的印记，用她粗糙的手轻轻的抚摸着，她哭了！那夜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长大了！奶奶年轻了！自那以后就按份多了。迫于奶奶的心狠手辣，也迫于五爷背后嚼舌根的阴险。也许就是因为这些，我总算是没有白混四年，至少学到了些东西。
现在记忆最为深刻的就数那间破教室了，我的求学路是从哪里开始的，所以总有些不一样的感情。现在每每归来，总是会去哪里看看，虽然只剩残垣断壁了，但总能找到一些不属于二十一世纪的安宁。翻出那些记忆深处最为简单的欢声笑语。然后看着远处的青山绿水，感受着微风轻抚树梢，闭上眼睛，听到河水潺潺而流，再听着林间鸟儿轻声细语。瞬间将你带进那个充满天真与烂漫的童真年代。就在那间矮小破旧的教室里发生过好多颇为有趣的事。我们的每节课堂都是与众不同的，当时一间教室里却有三个班级，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这样。五爷每次上课都是很有秩序的，一般是先给一年级的上课，差不多用半个小时左右，完了之后就该二年级了。这时一年级的同学就被赶出教室，蹲在那段土坯墙下，双手捧着书，摇头晃老的读着自己也不知义的文章，但好在都守规矩，不会偷偷溜回家。二年级的课完了，就会面临同样的命运，被赶出教室。这时的读书声就变得更加此起彼伏，更加爽朗了！大家总会扯着嗓子，用喊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认真程度了！等三年级的课完了，大家就可以回到教室了！回到教室后，他就开始抽查了！看有没有把课文背会,这个时候的他总是感觉多了几丝神采，就像个将要检阅队伍的将军，拿着他那根手指粗细的教鞭，很有节奏的敲着讲桌，眼神来回巡视着。这时所有的人头会埋的更低了，声音更大了，生怕叫到自己的名字。
喜欢家乡的冬季，尤其下大雪的冬天。很喜欢一片片洁白的雪花将被大自然弄得满目疮痍、萧瑟凄凉的世界装饰的如童话般。没有了枯叶枯草枯树枝，感觉整个世界都焕然一新了！就像是待嫁的大闺女穿上了洁白的婚纱，这时候她是最美的。喜欢听雪的声音，记得有一次奶奶回了娘家，那夜只有我和爷爷。爷爷以前一直有个习惯，就是早上五点多会起来，然后烧着他的火盆，喝起罐罐茶。在西北农村的人应该都知道，大家都喜欢喝罐罐茶，渴了、累了、天热了、来客人了都会烧着喝几杯。爷爷也有吸烟的习惯，不过他吸的是水烟，就是老北京那些王爷大臣们拿的那种，用铜制的，不知到什么时候烟杆断过一次，所以上面还有焊接的痕迹。爷爷喜欢给里面灌上高粱酒，没有中东人那些稀奇花样，注入果汁、牛奶、红酒啊！也没有什么水果味、咖啡味啊什么的烟丝。爷爷是普通人，用的是最普通的烟壶，吸的是最普通的烟丝。就这样我在爷爷咕噜咕噜的吸烟声中吵醒了！我朦胧中看到爷爷左手端着他的烟壶，右手拿着根刚在火炉子里点燃的柴火。吧嗒吧嗒的吸着，烟丝也忽明忽暗，最后猛猛的吸了一口，烟丝也彻底燃尽了！两腮鼓鼓的，两道烟柱似两股白色气流缓缓的从鼻子里冒出来。我后来偷偷试过一次，我是找不出爷爷那享受的神态，只感觉到辛辣刺鼻。爷爷看到我醒了，从炉子上拿过来烤得金黄的馒头，由于冬天，蒸好的馒头会被冻住，在火上一烤，撕下被烤黄的外皮，里面热气腾腾，就像刚刚蒸好一样。我爬了起来，嘎嘣嘎嘣的吃着烤脆的馒头，看着火盆里面的火苗忽闪忽闪，烧的干枯的松树枝噼啪作响，茶罐里的茶水也烧开了，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一切是那么安静，那么祥和。爷爷忽然说道：“外面雪下的很大，今年定是个好年头，来年庄稼会有个好收成。”停顿了一会他又说道：“上学去穿暖，外面冷，时间还早呢！吃完了再睡会儿，天亮了叫你。”然后就继续咕噜咕噜的吸起烟来。我吃完了半个馒头，就躺下继续睡了，可能是睡醒了，也可能是爷爷吸烟的声音太大，或者是火烧树枝的噼啪声太杂噪。总之，眼睛闭上了，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安静的听着周围的声音，突然发现是那么有律动。在所有的声音后面，还有一种不属于人间的音律。是那么美，那么引人入胜。我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奇幻的美景。我四周全是白，比那新娘被褥里的棉花还要白，比那天鹅翼下的茸毛还要白，比那妈妈喂在孩子嘴里的乳汁还要白。雪花嗖嗖的往下落，滑过我的鼻尖，亲吻着我的面颊，落在我睫毛上，他就是这银装素裹的世界里的白色精灵，披着无比圣洁的白色盛装，为来年这个世界的生命带来新生。我奔跑在这白色的世界里，所有的地方都是一个颜色，不用去辨别，不用去寻找。我只是徜徉在这没有高度，没有杂色的自由国度里，只有一个我，新生无限希望。
门外的雪依旧下个不停，伴着几丝寒风，从门缝里挤了进来，用曼妙婀娜的舞姿缓缓的静静的落在了炕沿上，瞬间消融，只剩下一点水渍。院子里的雪一层垒着一层，不知哪家的猫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一会儿就会有一两声噗通噗通的声音，我猜是南边那颗老梨树枝条上的雪掉了下来，砸在雪窝窝里，我能想像到在梨树下砸出的那一个个坑，坑边雪的碎末四散飞扬。不知什么时候又睡着了!还做了梦，梦里我和邻居家的小琪、弟弟、河东那边的二狗子、大伯家的丑娃循着地里的踪迹，掏掉了两窝野兔子，惊飞了几只野山鸡，在河面结的冰上溜了会儿冰，一块垒了个大雪人，它是那么大，梦里的我们好像只有它的脚那么大。它没有电视中雪人的那种长长的胡萝卜鼻子，也没有尖尖的小丑帽，更没有围着围巾。只记得它穿着白色的长裙，一头整齐的长发，秀眉细长，眼似明珠，鼻子不高但却恰到好处，红唇似火，面容皎净。我们围着它手拉手，欢快的跳着、转着圈。
不知是么时候，爷爷的冰冰的手不合时宜的钻进了被窝，摸在我的背上，我一激灵就醒来了！睁眼就看到爷爷慈祥的笑容，他问道：“做梦了吗！梦见啥了？睡着都笑那么开心。”我还在半痴半呆中，也不知道嘴里支吾说了什么。穿好衣服，洗刷完毕，就出了门。雪还是下着，但没想象中大雪纷飞的那种壮阔了！雪很厚，踩在上面就是一个深深的洞。整个世界亮的刺眼，恍惚中想起伟大领袖毛泽东的那首《沁园春·雪》“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看着远方莽莽群山，连绵不绝，突然生出‘欲与天公试比高’的豪迈情绪。这天中午，天总算是放晴了！当冬季的那一丝温暖穿过云层，照在这片素白的天地间。感觉整个世界都是那么的祥和宁谧，天干冷干冷的！虽然有几丝阳光，但依旧抵不住凛冽的寒意侵袭，各家都炊烟袅袅。白雪皑皑，厚厚的雪覆盖了整个世界，一家家低矮的土坯房顶上早就没了天青色的瓦片踪迹。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屋檐上的冰凌柱子像是水晶打磨的长剑，反射出璀璨夺目的光晕，一不小心就会闪了眼睛。村西山神庙旁的那颗老桑葚显得更加苍老了，斑驳的树干刻满了岁月的沧桑，苍劲的树枝也显得更加遒劲了！在一夜寒雪的洗礼下就像是白了头。还记得六月桑葚熟了，爬上树摘桑葚的情景，整个人挤在宽大的桑葚叶间，桑葚叶绿油油的！像是涂了一层蜡。由于枝繁叶茂，在树上就显得有点狭促了。被挤破的紫红色的桑葚汁抹在我的身上，就像是被割出一道道伤口，有点惨不忍睹。
河畔上的哪片白杨林安静的有些不像话，早就没了夏季的生机勃勃。两只猫头鹰半眯着眼睛，把整个头都快蜷缩在羽毛中了！不远处，去年那对喜鹊共筑的爱巢也敷上了一层雪，只不过早就人去楼空了，显得有些冷清。周围除了那些有些傲娇的树木和房舍还伫立着，其余的似乎都被掩埋了！连远处的那几声狗叫声都有点软弱无力，空洞乏味了！突然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困在一片白色的沙漠里，找不到路，找不到前进的方向。只能在这片狭小的空间里徘徊，在徘徊中等待，在徘徊中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