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界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涞河湾 > 三十九

    叔父是个单身汉,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个快乐的单身汉。

    叔父年轻的时候据说长得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但他有个致命的毛病,就是嗜赌如命,方圆几十里无人不晓,因此就没人敢给他做媒说亲。也曾有个姑娘心仪他的潇洒容貌,托媒人主动来说亲,这在当时已是惊天动地的奇事,然而她开出的条件被叔父断然拒绝了。女方的条件是,不要任何彩礼,甚至倒贴嫁妆,但必须答应戒赌。可是叔父也有条件,他的条件正好相反:只要不让我戒赌,其他任何条件都能答应。毫无疑问,这桩婚事自然就黄了。而这件事就算在今天听起来依然是荒唐至极,几十年来传为笑谈。后来有人问叔父,为什么不先答应下来,等结了婚之后,你赌你的,她还有什么办法。可是叔父不屑一顾地说:“我堂堂正正,想赌就赌,何必做那苟且之事?”

    叔父的所作所为是对是错,无需评论,正所谓人各有志。只能说每个人的性格造就了他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就比如晓君,他做的很多事,在我们看来无法理解,可是他真的就错了吗,我想没有绝对的答案。

    我带着妻儿,一家人在入夜时分回到无为老家。家里的灵堂已经设好,父亲和堂哥早已将一切操持妥当了。我和堂哥在灵柩边打了地铺为叔父守灵。我们聊到叔父的死因,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死了呢,六十岁的年纪现如今不算大。堂哥告诉我,吴医生说是突发脑溢血,这一点大家都认同。我躺在地铺上看着叔父的遗相,回忆起小时候的点点滴滴,回想起叔父对我的种种宠爱,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这些年来,我完全忽略了叔父的存在,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他的生活,此刻我万分愧疚,悲伤和悔恨交织,我只能无声的哭了半夜。

    第二天,闻讯赶来吊唁的人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这是我们没有料到的。而且大多数人我们都不认识,他们都是叔父的赌友。有的还是来自几十公里开外的邻县,有巢湖的,还有芜湖的。大家都感念叔父生前的好,甚至还有嚎啕大哭的,让我们无比感动。同时我也明白了,叔父有着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圈子,他在他自己的世界里自得其乐,一定活的相当精彩。

    第三天一早,我们大队人马,浩浩荡荡送叔父遗体去火化。

    我们在等待叔父的骨灰出炉的时候,又吹吹打打进来一支队伍。在这支队伍里,我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近仔细一看,原来是晓君。我们四目相对下,都惊喜万分。晓君穿着一件黑色宽大的羽绒服,不太合身,可能是临时借来御寒的,他的胡子好像有几天没刮了,显得面容憔悴,苍老了许多,他的头上扎着条白毛巾是代替孝帽的,样子有点像电影《敌后武工队》里的人物。我们简单交谈了几句之后才知道,晓君的姑妈去世了。我还想问问他那笔账的情况,他却约我三天后上我得家里找我详谈。

    办完了葬礼,一切都平静了下来。村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出门在外的人还没有开始返乡,只有一群老人每天聚在村口晒太阳,他们都幽默而无奈地自嘲,说自己是等死队的。村里的孩子们都聚在有网的地方不动,因此村子里整天都见不到几个走动人影。

    腊月二十二这天,齐兰要回娘家,说是带孩子去外婆家过送灶节。我把她们送去之后,就匆匆赶了回来。因为我和晓君约定见面的日子就是明天。

    送灶节的早晨太阳刚出山,我还在梦里跟黄金光他们斗地主,却被楼下的说话声吵醒了。仔细一听,原来是三叔用我们家座机在打电话。三叔的嗓门如同带了扩音喇叭。我用被子裹着头,依然如雷贯耳。

    三叔是在给他的儿子小健打电话,问他们回不回来过年。大概得到的回答是否定的,可是他不死心,苦苦相劝。后来还叫小孙子听电话,看孩子能不能说动他的父母。偏偏小孙子一句话都不说,死活不开口。最后不得不失望的挂了电话。

    母亲在三叔挂电话之后埋怨他说:“你打电话就不能声音小一点?阿雨还在睡觉,”三叔却辩驳道:“小健是在广东,比上海远多了,声音小了我怕他听不见!”我被三叔的一句话逗乐了。也不知都他是在故意说笑,还是真的就是这么想的。接下来三叔开始数落起了小健,骂他没出息,凡事都是老婆做主,偏偏又找了个外地女人,说不通道理。又说小健没屌用,挣不到钱,过年都不敢回来。还说他老婆要吃苹果他都没钱买,还为此而打架。

    我想三叔说的苹果因该不是吃的,估计是手机或电脑吧。但小健几年都没回来过年,确是事实。吴大海常说“富贵不还乡,如同锦衣夜行”,想必小健的确是混的不济。

    三叔是父亲的堂弟,年轻时身材高大矫健,还会几下拳脚,也是条汉子。后来因为一次事件坏了一条腿,从此就蔫巴了。

    八十年代末期,我们这里在政府的号召下开始种植棉花。刚开始的时候,由县里统一收购。后来每个乡都自己设了收购站,价格就乱了。听说外面乡镇的价格比我们乡高了好几十块钱一石,大家就纷纷舍近求远,相约着到外面去卖。乡里的收购站不肯加价收不到棉花,就想了个下流的法子。他们雇佣当地的小混混,在大江堤上设卡,阻止棉花外运。那个时候大江堤是我们乡通往外界可行车的唯一通道,于是老实的人们就乖乖地服从了。可是当时才三十出头的三叔不老实,不知从哪搞来一辆柴油三轮车,强行闯卡。小混混们跟他交过几次手,占不到便宜,就只好睁一眼闭一眼。然而三叔开始膨胀了,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卖自家的棉花,还帮别人家卖,从中赚点差价,有的时候一天要拉好几趟。这下把乡上的领导给惊动了,小混混们就没了脸面。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三叔的三轮车在大江堤脚下被人设了埋伏,连车带棉花被人抢走了,三叔被打晕之后,扔在了棉花地里。

    躺在棉花地里的三叔,在正午时分被下地捡棉花的人发现了,好歹捡回了性命,可是一条腿就坏了。这件事要是在今天绝对是恶性事件,然而那个时候三叔连医药费都是自己出的,最后不了了之。

    瘸了一条腿的三叔四处奔走,想要讨个说法,可是最终一无所获。后来他就悟出个道理,他说家里没人当官没有后台,就只能含冤受屈。于是他就盯紧了小健的学业,希望他能考取个功名。然而天不遂人愿,小健不是块读书的料,初三读了两年也没考上高中,人却被逼的傻呆呆的。最后三叔在家人和左右四邻的劝说下,不得不放弃了逼小健读书的想法。辍学后小健跟同学去了广东,据说是在一家皮鞋厂做工,后来跟一个同厂的湖南姑娘结了婚。小健的老婆我从没见过,就连小健我也七八年没见了。他们的儿子半岁的时候就留给三叔带。眼看快要到上学年龄了,还不怎么跟人说话,见陌生人就躲。我甚至有些怀疑,这孩子是不是得了自闭症。

    三叔终于走了,家里安静了下来。可我躺在床上睡意全消,但又不想起床。晓君昨晚发来信息说是下午才来,这么早起床无处可去,况且外面很冷。我就一边抠着鼻屎,一边盘算着晓君前来的目的。我想可能是快要过年了,估计晓君手头紧,需要借点钱。又或是他那笔账需要我的帮助。假如只是借过年费,三、五万块钱自不在话下。倘若是为了那笔账,我就爱莫能助了。一百万数目太大,李明介绍的那套房子我还没凑够全款,况且老婆这关也不好过......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用大拇指和食指把鼻屎捏成人丹大小的小球,揉捏了很久,最后用力把它弹进床头的垃圾桶里,咬咬牙狠了狠心,猛地从被子里钻了出来。

    临近中午的时候,阳光明媚,气温开始回升。由于没有风,就显得格外暖和。母亲坐在堂屋靠近门口的阳光里做着送灶粑粑,我也拉了条长板凳到门外,面对着门内坐着,陪她聊天。母亲还在说着三叔的家事,她说三婶想儿子想的快神经了,可小健就是不回来。小健那媳妇儿管得严得很,小孩子留在家里六七年,一分钱都不寄......正说着,吴大海的堂弟吴大狗挨着我坐了下来,并且接话说:“这样的老婆就该打,狠狠打!”他一边说着,还用拳头在空气中挥舞了两下。“老婆怎么打......”我刚说了前半句,后面是想说关于家暴的法律问题,可是吴大狗直接就把话接了过去:“怎么打?吊起来打,打到昏过去为止”。

    “打昏过去之后呢?”我顺着他的话问。

    “用冷水把她泼醒,继续再打,”吴大狗咬牙切齿地又挥了一下拳头。话音刚落,他突然身子往后一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只把两只脚留在了板凳上。我一回头,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穿着粉红色棉睡衣,如同铁塔般站在我身后,只见她头发上挂满卷发器,看起来就像香港电视剧里法庭上律师和法官一样,又像周星驰电影《功夫》里的那个包租婆。一张漆黑的大脸上怒气冲天,似凶神恶煞一般,正符合水浒传里对母大虫顾大嫂的描述。此时母大虫一只手揪住吴大狗的头发,嘴里还骂骂咧咧:“妈的逼的,叫你洗被子你不洗,跑来瞎吹什么牛逼?”可怜吴大狗的脸扭曲变形的像个桃核,却一声不吭。母大虫像拖死狗一样拖走了她的丈夫,没跟我们说一句话,当我们根本不存在,这让我心里很不痛快。

    母亲的话题又转到了吴大狗的家事上。她叹息说吴大狗的妈妈老实却又命苦,年轻时没少受婆婆的气。好不容易熬到吴大狗奶奶归了天,没过上两年安稳日子,又摊上这么个儿媳妇。这女子是山东老胯,力大无比,几天不打架就闲的手痒。吴大狗阿爸也是瘦小枯干,软不丁当的,一家三口加起来都打不过她一个。

    我不同意母亲的说法,真打起来,哪有男人打不过女人的道理,还不是吴大狗人怂给惯得。于是,内心里就越发看贱了吴大狗。

    吴大狗跟吴大海是没出五福的本家兄弟,也是隔壁邻居。吴大狗理所当然的属狗,比我们小的多。他的学名就叫吴大狗,身份证上就是这个名字,据说是算命先生的意思,不敢不听。吴大狗虽然长得像个小马猴,但嘴却从不服软,满嘴大话,有些令人生厌。他从小娇生惯养,长大后不愿意出门打工受苦,只好在家里随他阿爸种地,到了二十八九岁还取不上老婆,就想着出去混混。后来我把他介绍到了金光酒楼当厨工,一年不到,果然就混了个老婆回来。酒楼里打工的年轻男女谈情说爱,很是平常,可这对活宝的长相非同一般,基本都是属于无人问津的类型,最后只好同病相怜,互相温暖了。

    吴大狗娶了老婆,达到目的之后,就无心再在外面混了。回村来包下一百多亩地,当了个承包户继续种地。据他自己说一年能挣十几万,可他的话又能相信几分呢?

    午饭之后,我刚泡好一杯茶,外面就传来汽车的声音,走出去一看,果然,晓君的现代索纳塔就停在了门口。

    晓君今天看上去精神不错,好像刚理过发,脸也刮得很干净。他穿着一套藏青色西装,里面是雪白的衬衫,更显得容光焕发,年轻了不少。我一边倒着茶,就迫不及待问他那笔账的事。他摇头叹息,说吕胜凡确实跑了,后来一直没找到,前几天他还去过吕胜凡的老家,在石涧的山里,家里只有他年迈的父母,看样子家境不太好,他们也只有吕胜凡过去的电话,因此也是联系不上,就没有了其他办法。

    听了晓君的叙述之后,我就有些不安起来。本想问他接下来的打算,却又担心直接就把话题引到我自己的身上来。由于怀着鬼胎,只有自欺欺人地绝口不提。单等晓君主动开口,我好再见机应对。

    然而晓君今天特别健谈,这是这几年难得一见的。我们聊着各种话题,天南地北、娱乐时政、古今中外的,有些不着边际。基本上都是他在说,而我简单的做一下点评。在聊到当下的社会现状和人情冷暖的时候,晓君有些激动,他说现在的人只看钱,有钱就能拥有一切。什么修养、人格、志气,情亲、友情、爱情,没钱一切都归零。他还说,放眼我们身边的人,只要是发了大财的,一个个都是唯利是图,厚颜无耻之辈,是这重金钱利益而轻文化道德的畸形社会环境,给他们创造了条件,从而使心地善良、正直本分的人很难赚到钱,而如今全社会又恰恰是以金钱来衡量一个人成功与否的......

    晓君的这段议论我不置可否,也没妄加评论。但我意不在此,而是始终在心里揣测,隐约感觉到晓君的今天来的本意,绝不是为了和我谈社会风气,谈价值观的,这一切都只是铺垫而已。我不免又有些忐忑起来,用这么长的铺垫,想必不只是借钱过年那么简单了。

    我们的谈话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我一直在等待晓君开口揭晓谜底,可他终究说不出来。在一段沉默的时候,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是齐兰打来的,说儿子吵着要回家,因为外婆家没有网,他又不肯跟别的小孩玩,叫我抓紧去接他们。就这样一个小事件,却又引发了晓君的一段感慨。他动情地说:“现在的孩子真是可怜,他们这一代是没有童年又没有故乡的一代,童年基本让电子游戏毁了,而故乡呢,虽然生活在城市里,却又没有身份;户口在农村,却又没有了农村的生活习惯。到底属于哪里,谁都说不清楚,他们才是真正没有根的人!”说到这里,他把目光转向了窗外,沉默了片刻之后又转过来说:“我在听家远拉《人在天涯》的时候,有种触动心灵的感伤。我常想,我们成天嘴上骂上海,讨厌上海,却又离不开上海;爱无为,思念无为,却又回不了无为。其实不管是爱与恨,上海和无为对我们都非常的重要。我们这一代是‘人在天涯,根在无为老家’,而我们的下一代人,他们永远都只能是‘人在天涯’......”

    没想到晓君听《人在天涯》能听出这么多的感想。但晓君的这段话我还是很认同,我也常考虑这个问题,不过今天我并不想对此过多的讨论,眼下我最想知道的是,晓君当下难以开口的究竟是什么事。

    我们又开始沉默起来,晓君上牙咬着下嘴唇,脸微微有点红,眉头紧锁,像是在作激烈的思想斗争。我几次想要主动问他,但还是忍住了。但他对我表现出来的焦躁想必有所察觉,最后他展开眉头,双手搓了搓脸,眼睛看着茶杯,故作轻松地说:“阿雨!今天来主要有一件事想问问你,看你能不能帮忙,假如帮不了,就当我没说,你我都不必放在心上,”既已开口,彼此都无法回避。“你尽管说嘛,我尽全力办”我嘴里这样说,心里却一紧,基本已猜到了几分。果然晓君说的就是那笔账:“你是知道我眼下难处的,我就不细说了,你能不能暂时帮我解决掉,我按两分利息付给你,”晓君说完之后,依然没有直视我。他双手撑在沙发扶手上,一副随时起身的架势。我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事先想好了拒绝的借口,此刻却无法说出来。略加思索之后,我还是用了一个婉转的提议:“晓君,其实我一直都在关注你的事,但一百万眼下我确实有点难,我的房款还没凑齐,老婆这边也不好交待,你看能不能这样,我把兄弟们都叫到一起来,每个人出一部分,剩下的我和大海兜着,怎么样?”晓君站起来了,他表情轻松地说:“这件事我只跟你一个人说,办不到我绝不怪你,我不会去求其他人,更不会求吴大海!”说完就告辞要走,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我有些茫然无措,只好跟着他出了门,他在上车之后微笑着伸出头对我说:“抽空去看看刘义虎,”说完就转脸驱车,绝尘而去。留下我站在门口发了好一会儿呆。

    我相信晓君最后表现出的轻松不是装出来的,他是把一个包袱卸了下来。因为他一直纠结的问题是要不要向我开口,而不是我会不会帮他。也就是说,他只要开了口,不管我帮不帮他,他都是有思想准备的,也都能接受。但只要开了口,他也就没有遗憾了。然而,他把遗憾留给了我,他卸下的这个包袱被动的套在了我的肩上,让我一连几天都心情复杂而沉重,闷闷不乐。
投推荐票 上一章章节列表 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