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肯定吗？”
“为什么不肯定？做过了第一次，就不怕做第二次。我已经豁出去了。”
高滨的眼中闪过一道光芒，说：“我依然劝你不要那样做。”
“理由还和原来一样？”
“不完全是。想想看，如果你对这个线报保密的话，一旦那天真的在女子大学发生了什么，你将是最早到达现场的记者，甚至可能是唯一到达现场的记者。说不定，你还能抢在警察前面看到原封不动的现场画面。如果你又将信息公布出去，可以想象所有竞争对手的记者都会整装待发，蜂拥而至，我们毫无优势可言。”
“就因为这个？不，我仍然选择不保密。要是仅仅为了抢先到达现场，就让市民对可能发生的危险疏于防范，我们和那些只顾破案请功的警察有什么区别？”
“我劝你再考虑考虑。是晚报在打造你这个品牌，毕竟，你是属于晚报的。”高滨在“属于”这个词上加重语气。
“可是，如果我是那个唯一到达现场的记者，市民就不会起疑吗？他们不会认为这次我隐瞒了什么吗？那么，我作为一个品牌的价值不就受损了吗？再说，也许凶案不会发生，警察不会让他得逞，他们要是还没得到一点教训，可就太蠢了。——对了，我们前面谈到的任务，是否照常进行？”
“是的，照常进行。”高滨说。他的脸上飘过一片阴云。
“哦，这恐怕不行。”云卉用柔媚的声音对夏之阳说，她的注意力全在面前一块色泽诱人的焦糖布丁上，不时地用小勺舀下一点送入口中。
我早就知道她会回答“不行”，坐在餐桌另一头的夏之阳想到。为了这次约会，他鬼使神差地穿上了他唯一的一件昂贵的杰克牌绣花衬衫，现在，坐在这么一个叫“浪漫花都”的甜品店里，周围差不多全是十五到二十五岁的女性顾客，她们对他看了又看，这让他感到说不出的别扭。
“是主任的意思吗？那就再向主任请示一次。你不是最擅长和主任讨价还价的吗？”夏之阳带着标准微笑说。然而，他却在心里嘀咕着，既然情势所迫让他不得不掉头向记者献殷勤，那么就牺牲到底吧。
“可是他说，这一阶段以来，公安战线的稿件上得太多了，挤占了其他新闻的版面，不得不‘压’一‘压’。”云卉随之做了一个向下压的手势。
“无论如何必须得见报，否则我会很难交代。”
云卉从两片颜色艳丽的嘴唇中发出一阵撒娇般的“哼哼”声。她到底是同意还是拒绝，夏之阳可猜不出来。“那么好吧，我再和主任商量商量。也许放在‘一句话新闻’之中也很合适，对吗？”
当然不对，小夏在心中说。他已经花了整个下午与各个媒体的记者沟通，宛转地希望他们能够看在他的面子上把那篇上级领导接见独臂排爆英雄的稿件发在明天的报纸上。可是到了现在，连一家报纸也没有落实。他发现记者们的态度中有些异样的情绪，自从步行街杀人案件传得尽人皆知之后，这些一贯见风使舵的家伙像约好了一样，都对他采取了一种不冷不热的敷衍对策。
——“不好意思。我们对独臂英雄的追踪报道已经持续一年多了，自从他受伤入院的那一天起。全部都是按照你们的意思来组织报道的。读者很难对这个话题再产生兴趣。”
——“虽然明天发不了，我建议可以换个角度。如果英雄有精彩的爱情故事或者特殊的成长故事的话，我可以推荐到‘情爱话廊’版或者‘城市面孔’版。这也是一种宣传，不是吗？”
——“对不起，真的发不了。话题太陈旧了，夏哥，求你了，给一点新鲜的话题吧。”……
什么是新鲜的话题呢？哼，是割舌杀手案件吗？
夏之阳原以为云卉是所有记者中最听话的。学历不高的她能够在政法战线立足，主要得益于她的顺从和听话。警方宣传部门就是欢迎这样的记者。据说，她的稿子经常因为文字太不像样子，令编辑意见颇深。后来，是总编提出“要保证一线记者有充分精力投入一线，强调在写作上字斟句酌对记者并不公平”的观点后，非议才平息下去。作为女记者，她善于充分利用天生的媚态，却又总是装作对此一无所知，这也是她弥补自身缺陷的一种方式。有一次，她穿着紧身短上衣和低腰牛仔裤来参加公安局召开的新闻发布会，几个小时之中，所有人都看见了她裸露的腰肢和色彩鲜艳的丁字裤。可是她却若无其事，而这种提不上桌面的小事又实在说明不了什么，最多让男人们产生一点不便告人的小小遐想。
如今连云卉也变得如此冷淡，这对夏之阳的自尊心是一个重大的打击。他的心中升起一种强烈的失落感。
这种结果并非完全在意料之外。自从局领导集中开会讨论了对升级的割舌杀手事件采取何等应对措施之后，会议精神传达到夏之阳这里就变成了一条模糊的指示：突击性地加强正面宣传。
而另外一件事情促使夏之阳加快了推进这个任务执行的速度：恰好在一天之前，某分局的一位排爆英雄得到了上级领导的亲切接见。这名排爆英雄是夏之阳参与塑造的众多警察英雄中的一个，一年之前他在一次排除不明爆炸物的行动中发生意外，左臂被连根炸掉。局长亲自批示，要求高标准大张旗鼓地宣传他的先进事迹。
排爆英雄的事迹固然可歌可泣，却已被宣传得过滥，何况目前公众的视线都被割舌杀手占据了，他们不但不领情，还会产生一种被欺骗和侮辱感。谁会愚蠢到看不出警方的意图呢？市民也许会说，警方不过想通过转移公众的注意力来拖延时间。
媒体既不想为新闻性不强的报道浪费版面，更不愿意为了警方的目的开罪大众，这样一来中，夏之阳加班加点写成的新闻通稿变成了废纸一张，而且不难预料，筹备在后天举行的记者招待会必将冷清得局领导的脸上都挂不住。（明天还是建议把记者招待会取消好了，一定。）
眼皮底下的难题是，如果明天早晨唐局长没能在办公桌上发现一份有排爆英雄报道的报纸，他会怎么发作。
“难道你不再来一份香草冰激凌吗？”云卉懒洋洋地问，打断了夏之阳的思绪。
“不用了，我们改日再聊吧。”心情烦乱的夏之阳第一次没有保持绅士风度，他撇下云卉，向店门外走去。
一套测谎试题及时被送到专案组副组长赫起的手里。
这套试题是两天之前赫起委托内部测谎专家专门编制的，局里的测谎从来只针对刑事案件的犯罪嫌疑人，这还是第一次在内部同事之间进行。促使赫起出此下策的原因非常简单，因为那个似乎专门与专案组作对的极不安份的报社女记者南樱又故伎重演了。她像上次那样，在互联网上公布了步行街凶杀案中割舌杀手留在死者小娟手中的地图碎片上的信息。时间：4月18日。地点：W市女子大学。赫起震惊之余，也不得不承认，她公布的信息与真实情况分毫不差。
为了谨慎起见，赫起私下里找到杨焕。杨焕一听到赫起说要在内部测谎就火了。
“你对自己人有怀疑？”他问。
“这事情越想越蹊跷。凶手在地图碎片上留下的文字记号内容怎么会泄露出去让南樱搞到的？如果说第一次有可能是一名先于警察到达现场的目击者充当了她的线人，那么步行街上的那次呢？我们到达的时间非常及时，现场也保护得相当好。地图碎片上的信息只可能在极小范围知道。我了解南樱，那个女人做事冲动，不择手段，她有足够的心计收买专案组中任何一个容易上钩的人。”
“算了吧，谁能保证从案件发生到现在的每一个环节都做到保密？我们现在不正在与文保分局和派出所接洽，商讨保卫方案吗？分局和派出所上上下下一百多人都知道割舌杀手要在女子大学下手。只要有一个人口风不严，这消息便泄露出去了。”
“不。我考虑过了，时间不对。南樱是在更早一些得到线报的。”
“别在这个问题上浪费时间了。后天就是18日，我们的工作紧张得不得了，人人心中都好像在倒记时一样，你却让我们来测谎？”
“我认为这个问题也许是案件的一个关键所在，重要程度远在打赢另一场防御战之上。”
杨焕瞪了他一眼，原本就鼓鼓的金鱼眼瞪得好像要掉出眼眶一样。“赫起，我越来越搞不清楚你脑子里转的那些念头了。”
专案组一共十二个人，加上因为工作需要，与专案组有较多接触的四个人，需要测谎的总共是十六个人。赫起在脑海里已经把他们翻来覆去地琢磨了好几遍。在这些人中间，难道真的有人胆敢违反保密纪律和刑侦工作细则向外人出卖情报？
副组长杨焕，赫起首先就把他在心里排除掉了。虽然他平时做事有些不着边际或是急功近利，但是他从来没有在原则问题上犯过错误。人所共知，他平时有些虚荣自大，上次他最喜欢炫耀的那个诺基亚N81新款手机遗失，就让他大为光火，发了一通极富戏剧性的脾气。（幸好第二天手机被人拾到送还，他才转怒为喜。）不过，赫起相信，精明的他对于什么人该交、什么钱该收还是清楚明白的。再说，南樱那一路的女人根本不对他胃口，他根本不会吃南樱那一套。
至于沈忱，赫起因为私交甚厚的缘故不想把他划归到被怀疑的对象行列中去。再说，他少言寡语，厌恶交际，常常自我怀疑而显得信心不足，在女人面前表现得近乎羞怯，很难想象南樱会在他的身上打开什么缺口。
卢伟这个家伙一心扑在技术上，对死亡比一切东西都感兴趣。在他那缜密的、充满科学性的大脑里似乎容不下美色和金钱交易这一类的东西。所以赫起判断，他那双总是泡在消毒药水之中的双手一定是干净的。
小柯，出身于警察世家的他干活一向卖力。赫起知道，他的家族目前正在幕后活动，想把他调到某个市局直属部门去。所以他越发地留意自己的表现，谨小慎微得连听到一个笑话都要先看别人的脸色再笑出来，生怕犯一点小错让家族的努力泡汤。他绝不会因小失大，断送前程。
小路，如果不是偶然被调到专案组，这个年轻人已经把他拖了好久的婚事给办了。在专案组里，没有哪一个人比他更迫切地希望早日把凶手捉拿归案。不过，好几次赫起听到他嘀嘀咕咕地抱怨，筹备婚事花光了两家人所有的积蓄，他非常需要钱。南樱是否会利用他的弱点趁虚而入呢？
罗勇，这个年轻人向来有些愤世嫉俗，对公安系统的一切陈规都深恶痛绝，所以非常不讨领导喜欢。他是好莱坞式的精神文化的崇拜者，尤其喜欢《肖申克的救赎》、《44分钟》这一类的电影，平时总是挂在嘴边。赫起有些怀疑，他不会为了美丽的女人，也不会为了钱而被人拉下水，倒是可能被南樱那套倡导新闻自由、维护人权的谬论迷惑住了。如果他真的犯下了这样的错误，那将是不可饶恕的。
……
想到这里，赫起将测谎试题浏览了一遍。
每份试题都由十道只能用“是”或“否”回答的问题组成。前几个题目平淡无奇、无关主题，仅仅是参考性的问题，比如“你是2000年参加工作的吗？”、“你是W市人吗？”、“你有兄弟姐妹吗？”。真正重要的问题在后面：“你最近三个月有违反《保密细则》的行为吗？”“你与W市媒体的记者有私人交往吗？”“你曾经把系列杀人案件的信息透露给别人吗？”……
赫起对试题很满意，他想，等到测谎结果出来，就真相大白了。
第二天上午，测谎结果果然放在了他的办公桌上。除了杨焕坚决拒绝坐在测谎机器前参加“这荒唐的莫名其妙的测试”之外，其余所有人都通过了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