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当下真立宪了又有什么用？宪政是目的而非手段。我们现在对于立宪的研究，恐怕是比不上吴大哥深，但很多美好的东西道理都一这样。那其实很简单，就像锻炼身体会有健硕的体型，健美的体型穿上西服很帅气，也代表着你拥有很好的身体，但不是说穿西服就是能健康起来的原因。宪政也一样，绝不是你有了一个壳子就能解决问题。相反，诸位比我们清楚的多，凡是宪政国家，都至少有上百年稳定的建设历程。哼，清廷的根子已经烂了，就算退一万步，真的仿行宪政，那地方坐大，必然是割据局面，四分五裂，无法收拾。而反过来，因为怕出现这样的局面，清廷必然不肯真正宪政。所以才会有这么个似是而非的宪法大纲。”
他挑战一样的看着吴禄贞，却只见吴禄贞叹了一口气，“试玉，你确实让愚兄茅塞顿开，但是，美好的东西，关键给人的是希望，所以宪政也好，革命也罢……”
“帮办，大事不好了！”
张砺杰没想到吴禄贞思虑如此之深，只是周维桢这一声大喊敲碎了一切。
“维桢，什么事情，临危不乱。”
“三天前，日本人从龙井村突然派出了军警，顺着图们江上游西进和龙峪等地，沿途凡是城镇，不准悬挂清朝龙旗，各地村所都要向间岛派出所呈报户籍帐册，各处交通要道都被封锁，我们今天才得到消息。绶卿，如何是好？”
“别慌……”吴禄贞从恍惚中抬起眼睛。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烈武，你和子鉴镇守边署，分两队兵给你，宏岗、摩诘的两队新兵也归你调遣，随时注意灰幕洞状况。我带上维桢、试玉、其凉的三队人马，即刻出巡和龙峪。”
三队士兵很快集结出发，分兵而进，拔去日本人设置的路牌木桩，恢复各地清朝治所，中文标示。路上海碰到了几拨日本军警正押着中国老百姓返回龙井村方向，张砺杰是前锋，他立刻下令这些军警的枪，被解救的百姓放声痛哭，抱着张砺杰的大腿，辫子在他脚边摆动。张砺杰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一路的满清官员看到了救星，又哆哆嗦嗦的挂上了龙旗，在路边磕头跪拜……
张砺杰看着白山黑水依红偎翠，蓝地金龙的三角旗在飘拜，也不知心里是喜是恨。但吴禄贞的表情却没这么复杂，他眉头紧锁，愁眉不展。
“吴大哥，你是担心我扣了日本军警，会引起麻烦吗？”张砺杰吸了一口气，秋天的长白山，空气就像能把人洗个透。
“司法涉及治权，你做的当然没错。”吴禄贞摇摇头，“我只是觉得太顺利了，之前藤斋不过是和我文斗，这次他大事周章，已有撕破脸皮的觉悟，可是他竟好像没有准备后招……事有反常则为妖……”
“试玉盘查日本人时，我觉得他们似乎没有什么防备，反而有些慌乱，说话都前言不搭后语，倒不像有什么猫腻。”
张砺杰很赞同周北风的判断。但他看得出吴禄贞的脸色，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拨动着他敏锐的神经。
“回程。”吴禄贞很快就下了这个决断。
回程并不顺利，眼前尘土飞扬，大群的日本军警整队而来。
张砺杰听见吴禄贞轻轻的吐了一口气，“领队的就是日本在延边派的所谓所长斋藤季治郎……”
张砺杰哦了一声，自己早听周维桢介绍过，这个日本所谓的所长曾是自己在日本留学时的老师……造化弄人。
“吴禄贞，你怎么在这里？哼，你不守弟子之礼也就罢了。我来间岛之后已自认为已不是你的老师，没有你这个学生。但你竟敢将犯案的韩国公民强行押走，你眼中连一点大日本帝国都没有吗？你如此强梁，当真以为鄙人是好欺的？大日本帝国是好欺的？”
陈词滥调，强词夺理，张砺杰只觉得一阵失望。
“恃强凌弱，妄动事端，觊觎他国领土，老师您可没教给过吴禄贞。今天斋藤君才想把这些无耻之道强加给吴禄贞，那却是晚了。斋藤君违背为师之道在先，所以吴某不算不守弟子之礼。非是禄贞强梁，此处是中华土地，这里是中国治下，并没有领事裁判权。不但这次我要押走这些所谓罪犯，以后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差别。斋藤君，你如果尚有一丝羞耻痛悔之心，那就应该早日退出图们江，到东京静思己过，安度晚年。”
“八嘎！”斋藤怒不可遏，恨恨的在马上兜了几个圈。
吴禄贞静静等着，却听他疯狂般大笑起来，
“吴禄贞，黄口小儿，无知孺子。哼，秋后之虫，看你能鸣几时；满江俱是败叶，不信你能独站枝头。”
他竟勒马走了。
“这家伙是神经病吧。”张砺杰瞪大了眼睛。
“这算是癞蛤蟆蹦到脚面上，专来恶心咱们的吗。”周北风挤挤鼻子。“日本人的蛮横都哪里去了？”
吴禄贞却满脸严肃，“日本人现下以东亚文明人自居，下功夫在延边开学校、办医院，收买人心，用意深远啊。但我们的朝廷……，现在我守护延边已是不易，如果再迁延时日，谁又能守护住延边。”
张砺杰自然知道吴禄贞的担忧是对的，默默无语，三人不约而同的遥望天边，愣愣出神，却见一线烟尘又从东而来。
“日本人？”
“不，只有一骑。”
“好像是李维……”张砺杰眯着的眼睛睁大了。
马疾如风，已能看清李维的脸。
李维的脸，青的像这个季节的螃蟹。
“奉天来人了，总督徐世昌派了一个叫傅良佐的人，来接替吴大哥的边务督办，吴大哥被调奉天督练处参议还兼什么讲武堂总办，这是电报，大哥需要回去接手令。”
李维那几乎难以控制的败坏情绪一下子就传染了张砺杰。他看了看吴禄贞递过来的电文，心里一阵难过，吴禄贞辛辛苦苦修的电报线这几天刚通电，派上了这个用场。
他等待着吴禄贞沉默后的爆发，期待着吴禄贞的反击。
但只听到了两个字。
“回署。”
音调平静的似乎没有一丝涟漪。
“日本人原来早知道吴大哥要被调走了。”周北风咬着牙。
“怎么回事？”李维一头雾水。
张砺杰当然明白，向李维解释道，“我们这次行动特别顺利。想来是斋藤以为边务公署得到日人增兵和龙峪的消息时，吴大哥早撤职走人了，顶多正在交接，压根就不应该会有中国军队出巡和龙峪，所以才根本没做防备……。应该是多亏了满清官场繁冗拖沓的习惯吧，这个傅良佐拖了好几天，我们才有了打日本人一个措手不及的机会。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解释来的越容易，越让人心塞。
戍边楼内，徐镜心和柏文蔚都失落的立在一边，盯着还没完工的墙角沉默不语。吴禄贞交接了印信文件，应该是正和傅良佐好生交待事务经验……。但门很快开了，一张长长的脸打了个哈欠，“吴参领的策论我早拜读过了，临行前徐总督也面授过机宜，这里又有得力干员辅助，傅某萧规曹随就是，不会出纰漏……”
张砺杰的耳边过了好久还响着傅良佐的干笑声，只觉得耳膜被摩擦的特别难受。
“各位怎么如此小儿女态，大家都忘了吧，今天可是中秋佳节，诸位都是有国无家之人，我们不醉不归。维桢，今晚要有图们江的鱼。”
吴禄贞哈哈大笑起来，仿佛浑不在意。
晚宴十分丰盛，松蘑炖鸡，白汆猪肉，煎炸林蛙，红烧鹿肉，侉炖江鱼，蕨菜木耳，野菜鲜蔬，周维桢还找到了一只羊，架在庭院里烤着。但是大多数人胃口都不是很好，吃了几口菜，柏文蔚和徐镜心都一口一口喝起了闷酒，徐镜心边喝边笑，最后竟哭了起来。
张砺杰只见吴禄贞喉头动了一动，对周维桢道：“拿大碗来。”
海碗，酒满。
第七章 棋子（第 1/2 页）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